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优秀的师资力量，良好的授课环境，这间在乡镇发展的培训机构吸引了不少家长，他们希望孩子能以此为契机，了解城里更加宽广的世界，但他们却不知道，所谓的“优质师资”可能只是没啥经验的大学生，而这样“莆田式”的机构，还有很多很多……

1

2019年5月，我在学校官网上看到了一则招聘信息：金钥匙暑期培训班招聘教师、副校长若干，待遇从优。另外附上了该机构的工商营业执照复印件。

看到这则广告的时候，我大二，就读于山东某一本师范大学。在试水过淘宝刷单员、抖音点赞员、线上打字员等诈骗兼职之后，我自认为具备了防骗能力。另外，当个老师，也不愧于我师范大学生的身份，总比进工厂捡零件、肯德基端盘子、骑车送外卖强一些。

按照官网上的联系方式，我加入了金钥匙招聘官方宣传群，进群的时候已经有600多人了。很快，一位叫李红的同学通过QQ私聊我。她是文学院的学姐，大三了，4月份的时候加入该机构，目前负责教师招聘工作。

她上来表情包三连，给我留下了极幽默热情的印象。

“同学，加入金钥匙教育吧，我们致力于将高校优质教育资源送到乡镇，提高当地教育水平，服务当地学生，大家一起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。”虽然隔着手机屏幕，我已经感受到李红文字背后的热情洋溢。

“也就是说，我们是要去乡镇教书，但能招到学生吗，教室在哪儿，老师怎么住宿呢？”我并没有接茬她的热情，而是详细咨询着。

“是的，乡镇上的孩子更需要我们这种优秀老师，这也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！招生的问题不用你担心，老师只是辅助招生，做好教学即可。教室大多用的是当地的幼儿园。老师住宿自己租房子，公司报销。”

李红很快甩给我这一大段文字，看来她已经回答过很多次了。

“那工资多少呢？”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。

“教师底薪1500加提成，副校长底薪1800加提成，往来交通费、通话费全部报销，伙食费公司报销一半。按照往年的情况，老师一般能拿到3000左右。公司四月份的时候在学校C区大报告厅举办过一次宣讲，这些事项都讲得很清楚，而且合同里都会明确写明，这个你放心。”

招聘宣讲 | 作者供图

李红似乎察觉到我的顾虑，一番言辞下来，我也不好再质疑。

“童鞋，你要没有疑问的话，可以先填一下面试简历。我们这周将举办六场面试会，你得准备一段两分钟的自我介绍和三分钟的试讲。有一定的淘汰率，但好好准备肯定没问题。”

我已经心动了，答应李红肯定好好准备。

“记得在推荐人一栏写我的名字哦，比心。”李红接着强调了这件事。

我正感到疑惑，才发现群里不止一个“李红”，他们都在做着相同的事情，拉新进群的同学参加面试。

2

准备了大约两天，我去参加面试了。

面试地点是学校的一间公共自习室，我到那里的时候，赫然看到门上挂着金钥匙面试专用的门牌。敲门进入，不小的教室里坐了将近40个人，靠门坐着的两位姑娘收走了我的面试简历表。

第一排坐着的两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，冲我微笑一下，目光示意我后排坐下。看来这两位就是今天的面试官了，挺年轻的。

坐定，环顾了下四周，很多同学还在认真准备着讲课内容。我小声问着身旁的一男生：“兄弟你大几了，来面试老师吗？”

“嗯，我数院大一的，面试初中数学老师，想来赚个新手机钱。”他闷声回答道。转身问了另外一姑娘，回答道：“想去乡镇见识一下。”

我不再言语，低头刷着手机，等面试开始。

晚六点整，面试准时开始。正装打扮的男子登台自我介绍，他叫叶立成，短发、面容白净、中等身材，相貌文雅。按他的说法，他上“大五”了，其实也就是刚毕业一年。叶立成大二加入这家公司，从副校长干到了片区负责人，目前全面负责20个乡镇的教学组织工作。

我看到了他腕上的手表，和留在桌子上的车钥匙。以他的年纪，若是白手起家，走到这一步，算是成功了。

叶立成没有多叙，面试正式开始。

按照交简历的顺序，第一个上台的是心理学院大一的一个女生，她面试的职位是初中英语。没办法，我们虽然是师范院校，但也有非师范学科的学生。

自我介绍和试讲完毕，叶立成指出了她的很多问题，有理有据，态度中肯。随后，又给女生留下了提问的时间，详细解答了女生的问题。然后让女生回去等通知，如果通过的话，签合同。叶立成向我们展示了合同模板，很专业的样子，但是不允许我们拍照，只能现场签字。

近一个小时下来，面试了十多位同学。讲课能力参差不齐，有上台说话都结巴的，也有口若悬河、鞭辟入里的。不过，讲课好的，还是少数。大部分应聘的同学都只是大一，不到二十岁的年纪，虽然学科知识掌握得还行，但离成为一个优秀老师还差很多。

大致知晓了流程，我不再担心。从高中起我就立志成为光荣的人民教师，上大学后长期带一对一家教，讲课能力虽比不上老教师，但要比同龄人高出一大节。

到我上场，叶立成给了我接近满分的评价。

也许是表现优异的缘故，面试结束后，叶立成单独约了我。我随他出了教学楼，夜色已然深沉，微风轻拂。我明显感觉到叶立成松了口气，接近两个小时的面试，这个人一直处在严谨得体的状态，这时候绷紧的身体才稍微放松了下。他向我递了支烟，我摆手拒绝，他没强求，自己点燃了一支。

“见谅，烟瘾来了。”他解释了句。

“你讲课很好，我面试了这么多人也没见几个。咱们前面找店喝点东西，坐下随便聊聊。”叶立成径自走去，我也只得跟上。

坐定，叶立成没再说今天面试的情况，而是摆起了自己的成长背景。年少叛逆，学业不行，但后来居上，差几分上一本云云，又说他父亲沉迷赌博，败尽家业，他大学入此行，赚钱不少，还清赌债等等。

我点头附和，称他为叶哥，表示对他的尊敬。

谈话半晌，叶哥还在自己成长背景这个话题上兜圈子，我多少有点意兴阑珊。恍然间，我似乎明白了，他是想让我说说自己的成长背景。

面试还没结束吗？

我不大乐意将自己的过往讲与人听，这次也不例外，只能随口编一些，说自己从小父母感情不和、艰难成长、父母不给生活费，现在打工赚钱，努力生存云云。

叶哥听完，结束了这个话题，我松了口气。

“你现在很缺钱吧，怎么样，加入我们吧，能带着你赚点钱。”叶哥迅速切入了下一个话题，言语神情之间更放松了，以至于让我觉得有点轻佻。

“我今天不是面试了吗，我当然希望加入贵公司。”

“不，今天招的都是打工的，我现在想邀请你加入管理层。”叶哥摆摆手，很是霸气地强调了“管理层”三个字。

我不解。

“这么跟你说吧，在乡镇上办辅导班，一个暑假的毛利接近五万，去掉人员、物料、房租成本，净利润两万多。我们今年在山东120个乡镇设了教学点，我负责其中20个，能拿到百分之五十的利润，剩下的上交公司，也就是一个暑假，我能拿到20万。”叶哥言语之间满是骄傲，没了初见时的文雅。

我能理解他的心态，但是对他少了一些好感。

“乡镇上经济水平不怎么样吧，真能招到这么多学生？”

“你们学校的名头很响亮的，况且招生就是销售，我们公司有这个人才储备。对于我们来说，老师是个人都行，但是好的销售却难找啊，我看你口才不错，可以往这个方向发展一下。”

叶哥以一个社会人的口吻教育着我这个温室里的大学生，让我觉得自己的理想和信念受到了践踏，教育不是这个样子的吧。

“我就是个商人，也是个俗人，酒色财气样样都沾，我的目的就是赚钱。”叶哥多少解释了几句，我勉强理解了他的想法。

“我们公司第一年来山东，过去几年都是在河南干的，河南那边市场饱和，辅导机构太多，赚不到钱了，所以转战山东。我呢，想在你们学校组一个班底，物色一批亲信。”

叶哥身体前倾，微笑着向我发出邀请。

“我能拿到多少钱？”没办法，我缺钱，还是问出了这个俗气的问题。

“今年你主要是积累经验，也就能拿个四五千。看表现，明年能分给你三到五个教学点，拿到两三万没问题。”

他再次递给我一支烟，我接过，夹在耳后。我不会吸烟，但也见过父辈如何敬烟、收烟。

“行，叶哥，我就跟您混了，有事吩咐，随叫随到。”我没多犹豫，爽快答应了，谁能跟钱过不去呢。随后叶哥把我拉进了一个10人的QQ群，群名是潍坊特战队，群主是他，其他人也就是另外的亲信了。

临别的时候，我问叶哥是怎么把招聘信息挂到我们学校官网上的。

他意味深长地告诉我：“你们那个招就处的主任啊，好色。”

3

上次夜谈之后两天，叶立成召集亲信们开会。我得以见到了其他几位。

文学院的大三学姐李红，画着淡妆，红唇黑裙白衣直发，颇有职场精英女性的架势。一番寒暄，李红回忆起我是经她介绍来面试的。

“宋明啊，没想到你能加入我们呢，当时你问了好多问题，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。”李红笑着打趣我，说着看向了叶立成。

我只能尴尬一笑，不知道怎么回话。

“宋明是个善于思考的人，谨慎一点也没错。”叶立成拍着我肩膀，说了这话，替我解了围。

“哎呦，叶哥看上的人肯定错不了，宋明加入得晚，适应适应一定能做出好成绩，大家一起努力。”李红笑着附和叶哥。

“是啊，先后不是问题，实干才能出成绩，一起加油。”我赶紧表明了自己的态度，怕给叶哥留下坏印象。

数院的陈昊，大一，没褪去高中生的稚气，还是个大男孩，但眉目之间有一些坚毅和憨厚，看上去是很老实的那种人。说着，他也上来和我打招呼。握住我的手，使劲摇晃。

“同学你好啊，听叶哥说起你了，你讲课很好啊，我得向你学习！”他很是热情，让我很是不好意思。

“宋明讲课的确很好，大家都得向他学习。”李红插了一句。

看来李红和陈昊早就认识了。

和这几位同学闲聊了一番，叶立成开始了今天的会议。

第一项，发钱。李红在上周成功招到20名老师，奖励1000元现金。不大的会议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，我有点不知所以，至于这么兴奋吗？

身边的郭文同学碰了一下我的手肘，示意我鼓掌欢呼，在我疑惑的眼神注视下，她小声说道：“这是规矩。”我赶紧点头鼓掌。

接着是合照。

叶立成和李红并肩站着，李红将手中十张百元纸币扇形展开，鲜红一片。台下闪光灯一片，两人都笑得极其灿烂。拍完照，叶立成看着很满意，接着把照片发到了群里。

接下来是工作总结，叶立成上台讲话：

“上周招聘情况不理想，总计招到60名老师，差预定目标40位。在座的各位一定要上心，工作要抓起来，宿舍要串起来，传单要发起来，线上要宣传起来。一直到六月底，我们要从你们学校带走300个老师。大家要一起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。”

说完这些，又是一顿掌声。

掌声过后，陈昊上台了，面色略有些沮丧，他是上来检讨的。他只招到了十个老师，没完成20个的任务，得在大家面前“分析”原因，还得绕着操场跑十圈，这是他立的军令状。看得出来，陈昊是个认死理的人，没完成这个任务他很是懊恼。

我没听陈昊是怎么检讨的，我走神了。

在掌声中，陈昊走下了讲台，会议也进入到了尾声。因为没有完成招聘目标，叶立成也要受到惩罚，我们一行人围观了他完成100个俯卧撑。

最后叶立成重新调整了人事安排，划分小组，我被安排到了李红那组。以小组形式组织招聘工作，每个人有20人的指标，招到人奖励1000，招不到受惩罚。

会议结束，大家零散着退场离开。我意外发现郭文同学和我同路，她住十九号楼，我在十八号楼。郭文长得蛮瘦小，挺柔弱的一姑娘。一路上为免无聊，我和郭文闲聊起来，她告诉我，李红是大老板的女朋友。

“大老板是谁？我咋没见过他？”我有点好奇。

“大老板是个富二代，叫朱国涛，是这家公司的主要出资人，平时不怎么来。”郭文解释道。

“那，李红？”我有点欲言又止。

“李红很厉害，这两个月招了很多老师，拿了很多奖金，大老板还专门来看她。听说李红第一次拿到奖金，就拿来请大佬们和叶哥他们吃饭，还给大老板买了衣服，后来李红就成大老板女朋友了。”郭文有些愤愤地说道。

我听不出来郭文语气里是羡慕还是不屑，亦或是其他的什么。

4

时间来到六月底，高校纷纷进入放假的节奏。教师招聘工作也进入尾声，我始终没有完成20个人的招聘任务，实际上我一个人都没招到，因为我实在是不擅长这方面的事情。我的组长李红，招到了不下100个老师，其实五月份之后，公司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她招到的。

放假前一晚，叶立成召集亲信开会，安排暑假教学招生工作。叶立成掌握了20个教学点，每个教学点按老师家庭住址，就近安排好了七个人，负责小学、初中、高中的全科教学工作，人手紧张，没办法。按他的说法，七月五号到七月十五号是招生期，我们这些亲信要提前了解乡镇地图，组织老师上街宣传，做好招生工作。七月十五号到八月十五号是教学期，各科老师教好书即可。

我有点错愕，怎么招生工作都落在我们老师头上了。

叶立成解释道，六月中旬找了一批专科的大三实习生负责招生，他们放假早，也有社会经验，但是学校那边招生就业处的主任被“上头”查了，这些人只能回学校指定的企业实习。人手紧张，老师们只能辛苦辛苦了。不过招到一个学生奖励一百。叶立成承诺只要招到人，钱不是问题。

我们好歹和叶立成相处一段时间，有些情分，也就服从了他的安排。

七月四号的下午七点，我们一行一百多人分乘大巴车前往教学点。我得以见到了教学点的其他几位老师，都是女生，一路闲聊，气氛颇高。这份体验，对我们来说都很新奇。

凌晨一点左右，我们到了潍坊安阳市凌河镇教学点。教学点临街，是一栋三层小楼。四下一片静谧，唯有蝉鸣虫叫。教学点的薄校长接待了我们，推门进入，一楼教学区像被轰炸过一样，课桌课椅横七竖八的摆着，墙壁斑斑点点，一盏白炽灯顽强地亮着。地上唯一能落脚的地方铺着几张垫子，一个老哥枕着胳膊，睡得正香甜——这里连张床都没有。

我们眼神交汇了一下，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，但是夜色深沉，我们都很疲惫。洗漱之后，只能先睡下了。

校长领着女生睡二楼，我和地上的老哥睡一楼。

地上的老哥醒了，他是河南人，被学校介绍过来打工。夜半，我很是忐忑，也睡不着，就和他闲聊起来。

他比我大两岁，我叫他董哥。董哥没有告诉我全名，也许是因为大家萍水相逢，名字什么都不重要了。董哥负责招学生，比我们早到十天。不过招生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利，薄校长和他等着我们来打破局面。

薄校长是南京师范大学的准研究生，文文静静的姑娘，趁着这个暑假来打工赚钱。已经在这个地方守了两个星期了。我一度怀疑她脑子秀逗了，才来这个地方。

长叹一口气，董哥和我不再说话，在蚊子的叮咬中沉沉睡去。

5

第二天六点半，董哥把我叫醒了，这是薄校长定下的作息。

清晨迎接我们的不是鸟儿清脆的叫声，而是音响噪耳的广告：“山东师范大学金钥匙暑期培训，给您最优质的暑期培训，快来报名吧。”一个甜腻的女声循环着这句广告词，一遍又一遍。

很快女生们也下楼了，我很庆幸昨天是和衣而眠的。

一番收拾，吃过早饭，大家自我介绍，很快熟悉起来。

然后薄校长给我们做招聘培训。先是价格，我们每一个都要牢牢记住学费，大班教学，小学阶段一人960元，初一、初二一人1060元，初三1260元，高一、高二一人1560元。一对一教学，小学2600元，初中3600元，高中4600元。

这价格定得不低，要比当地辅导班高出百分之三十。接着是话术训练，薄校长把一套如何搭讪、自我介绍、推销课程、诱导家长报名的流程传授给我们，还找了一位老师做演练。

我没仔细听，我只觉得聒噪。

上午十点左右，完成培训，我们要上街实战了。薄校长和我一组，其他人也各自结成小组，带着传单、发票上街了。

薄校长来得早，对这很熟悉，周围商铺的老板对这个姑娘印象不错，看到我们进来，也都邀我们坐下，我多少有些局促。

薄校长很快进入状态，向家长们介绍起我来，说我是山东师范大学的老师，带过三年的一对一，辅导过很多孩子，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，说我是这个教学点的教学主管，督查教学工作，经验丰富，教学质量能保证云云。

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耳尖有点红。

没办法，我只能顺着薄校长的话说下去，说我经验丰富云云，然后把话题转移到孩子成绩上，和家长分享学习方法。我实在是不好意思吹嘘自己了。

谈话半晌，终于到了报名阶段。家长还是在犹豫，这个价格有点高。我正不知所措，薄校长迅速转换了话术：“XX家长，咱们也是邻居，我也想给您多点折扣，要不这样吧，您可以跟其他家长组队报名，我给您优惠200元。”

家长明显意动，但还是说再考虑考虑。

薄校长和我也只得告辞。

出了门，薄校长打趣我：“宋大老师，怎么还不好意思了？”

“我没你说的那么优秀。”我无奈道。

“这就是话术呀，总得吸引家长报名。刚才这家，我来了三次了，下次一定能拿下。”说着，薄校长还挥舞了下拳头。

“校长，你怎么来这打工了，这条件挺差的，你都是要成研究生的人了啊。”我问出了这个问题。

“唉，叶立成把我招来的，我也没想到条件这么艰苦，我最早来的时候，这里只有我一个人，我都没敢跟家里说这里的情况。后来也想过要走，但是不放心丢下你们啊，你们才大一、大二。”薄校长很实在地回答了问题。

这是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孩啊。

中午只吃了些馒头，我和校长又一家一户的上门宣传了，直到傍晚才回。薄校长买了些糖给大家，大家脸上的颓然似乎在甜味中消散了许多。今天的招生情况不是很乐观，家长普遍反映价格高，而且不怎么信任我们这些还青涩的学生面孔。我们每个人的微信步数都超过了一万，然而只有两个家长报了名，还是没交定金的那种报名。

晚上大家一起吃了个饭，饭后，我和董哥收拾出了一楼，把所有桌椅归位，粉刷墙壁，收拾地面，换了灯泡。女孩子们打打下手，不时夸赞着我俩能干。大家一起吐槽着哪户家长重男轻女，只想让弟弟报名；哪户孩子很有礼貌，语言表达能力极强；哪户孩子染着头发，叼着烟，社会气息太浓。一天的压力缓解了不少，教学点多多少少整洁了些，我们也算有了个像样的窝，有了个栖身之地。

忙碌了一天，大家散去。薄校长单独把我拉到一边，拿出她的手机给我看。她所在的校长QQ群里滚动播放着每个教学点成了多少单，收了多少一对一。排名第一的是个叫邓惠的女生，成了七个一对一。我记得她是心理学院的学生。我们排在了倒数的位置，薄校长有些着急。我明白她意思，收起了清高，决定当好这个销售。

临睡前，刷着手机，得知其他几个教学点已经有老师走了。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，也不知道如何评判。我之所以还留在这里，大概是因为叶立成画下的大饼和他的“赏识”，也是因为不想丢下教学点的同学们。

“得尽快租到房子，改善住宿条件，还要招到更多的学生，不然看不到希望，人心就散了。”我默默给自己说道，然后睡过去了。

6

也许是宣传起到了效果，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一位父亲带着孩子上门咨询了。这位父亲骑着三轮车，裤腿还挽着，鞋上有些泥点，面色很是精神。孩子开学上初中，很活泼礼貌的一小女孩，打扮得干干净净、清清爽爽，薄校长一见她就拉着她聊天去了。

我接待这位父亲，和他交流起来。

“小孩哪一科不好啊？”我问道。

“我姑娘成绩都很好，这次考试年级第二呢，但还是想补补课，镇子上的初中不大行，我怕孩子上初中跟不上。”他骄傲地回答道。

“是这样啊，那我建议您报个一对一，我们能全方位规划孩子的学习，给她最有效的帮助，我本人多次带过多年语文一对一，这方面很有经验。”我开始吹嘘起自己，也不避讳使用一些话术了，如果能成单的话，能拿到大笔提成。

“唉，家庭条件好点，初中都去市里的私立学校上了，那教学条件比镇上好多了，咱这不是家里困难吗。想着让孩子见识见识你们这些大学生，哪怕一个暑假，也能开拓下见识，你说是吧。”家长长叹一声，接着委婉地夸奖起来我们。我能看到他眼睛里的殷切和无奈。

我没接这位父亲的话，自顾自地说起教育方法来，分析起孩子面临中考的现实。极力向他展示我的专业性，同时向他贩卖焦虑。这位父亲明显是动心了，终于询问起一对一的价格了。

“这个一对一多少课时，多少钱啊？”他小心翼翼地问道，一句话在口腔里转了好几圈才吐出来。

“一共四十五节课，一节课一小时。3600块钱。”

话音刚落，我看到这位父亲如同被戳破的气球，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，萎靡下来。他的眼睛有些红，我不知道这是愤怒还是委屈。

交谈陷入沉默，我不再言语，只觉得残忍。

“这，价格太高了，我们农村人，承担不起。”

“我们也没办法啊，这是公司定价。”我以一种感同身受的语气安慰着这位父亲。

“那你们能教好我闺女吗？”这位父亲问道。

“当然可以，交给我们您放心！”我松了一口气，这单是要成了。

我顺着这位父亲的眼神看去，他女儿和薄校长她们聊得正开心。小姑娘不时笑得开怀，还拉着薄校长的手，叫她姐姐。

“那就报个一对一吧。”这位父亲也是果断，既然决定了，也不再犹豫，交了全款，开了发票，带着女儿离开，只等我们七月十五号开学。

送走了这对父女，我们开心了不少，但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。接近四千块钱，是这位父亲小半年的辛苦劳动吧，这得多少汗水。

7

接下来的一周，陆陆续续的成单，到开学前一天晚上，我们开了七单一对一，收了接近三十个学生。

两周时间下来，叶立成手下20个教学点只有一半能正常运转，所以到开学时，撤点并校，我们教学点又来了几位教师。进入正式的教学周期，我们各科老师分配好了任务，做好了教学计划，按部就班执行下去了。如何备课，如何教学，如何组织学生，网上有大量的资源可供参考，再不济也可以找几节公开课模仿一下，熟记教学流程即可。我们这样的老师足以应对乡镇上的学生了，因为他们见识过的实在太少了。

周末放假，我们几位老师便去家访，和家长聊一聊教育方法和中高考，和学生们聊一聊我们的大学生活。家长们挺热情，对我们说的也很感兴趣，再三留我们吃饭，我们不好意思，匆匆离开。

回去路上，我对薄校长感慨：“校长，我们赚这些钱是不是太容易了，我们一次又一次吹嘘自己，抬高自己，搞得我们真的很优秀似的。”

薄校长沉默了很久：“我们就是来赚钱的，这和开饭店、做微商没有本质的区别，别想太多了，教好自己的学生就行。”

一路无言，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，我之所以来不就是为了叶立成的“大饼”吗？为了今年的三千块钱，明年的三万块钱。算了，不想了。

晚上我们迎来了叶立成的视察，他也不是空手来的，带了不少好吃的来改善生活。酒过三巡，菜过五味，打发了老师们去休息。叶立成召薄校长和我开会，检查我们的账本和发票，对一下账。

因为公司没有专门账户，所以家长缴费都暂存在副校长那儿。我支付宝里存着五万四千多块钱，叶立成这是来收钱了。

薄校长和我对视一眼，我们并不想轻易地把钱交出去。

“叶哥啊，今年情况不错吧，你赚了不少吧。”我和叶立成周旋起来。

“凑活吧，我手里这二十个教学点，黄了七八个，小赚，明年会更好。等你们明年成为负责人之后，就能赚个三四万了。”叶立成叹口气，“行了，抓紧时间走一下账，公司财务算总账了，宋明你把钱转我，我赶着去下一个教学点。”

我们没什么理由不交钱，也就交上去了。

8

时光荏苒，岁月如梭，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。上课过程没有想象中艰难，当然也谈不上容易，但总算糊弄过去，混了个学生满意、家长放心的评价。一个月，哑过嗓子、拍过桌子、深夜哭过，改作业到凌晨、谈心两个钟头、被学生诅咒、收到学生的糖，林林总总，酸酸甜甜，不一而足。

工作结束的总结大会 | 作者供图

辅导班结课，和孩子们告别，我收拾行装，离开这个小镇，然后等工资发放，但老师的工资并没有发下来，来往交通费、伙食费等也未报销。接近三百位老师，小一百万的工资，一分钱没有发下来。公司高层卷钱跑路，唯一能联系上的叶立成也宣称自己是受害者，和老师们周旋起来。随着时间流逝，大家慢慢意识到出了问题，联合起来，寻求警察、媒体帮助，接着是漫长的等待，直到我开学，依旧没有下文。

一群愤怒的学生，动用了所有的力量，查找这家公司的底细，这是家挂名公司，所签合同也就不具备法律效益了。大老板朱国涛是富二代不假，但也没那么有钱。他是有女朋友的，还在交往中。在查找的过程中，我们发现类似的教育公司全国流窜办班，上当的大学生不止我们。

我们中很多人放弃了讨薪，因为实在是渺茫。我也只当这是一次支教，唯有如此，我才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，可是那些家长却付出了真金白银的代价。

回归大学生活已经很久了，我时常反思甚至是内疚，我到底是个商人，还是个老师。教育到底是个什么样子，我又该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。这一次，我是一个受害者，但似乎也是一个帮凶，那么，下一次我又该如何选择呢？

题图 | 图片来自《老师，你会不会回来》

配图 |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

（文/过河卒，本文系“人间故事铺”独家首发，享有独家版权授权，任何第三方不得擅自转载，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。）